“卑鄙!卑鄙!卑鄙的社会,卑鄙的人!”陈文娣挤在人堆里面,听见他这样说,就使唤那种严肃坚毅的“五四腔”质问他道:“阿炳,你说谁?你说什么人卑鄙?”周炳连望都没有望她一眼,毫无礼貌地说:“我指那些只图自己快意,不管别人死活的混账东西!我指那些仗势欺人的衣冠禽兽!我指一切的工贼和奸细——不管他是内奸还是外奸!”陈文娣一听,就知道他又在骂陈文雄、何守仁、李民魁这些角色,脸上由不得唰地一下子红了起来。她心里暗自惊奇,怎么这素来老实忠厚,平和易与的戆汉,今天就这般气势汹汹,出口伤人!她想回他两句,竟找不出适当的话来。周炳也没有留心看她,只顾分开众人,大步抢上前去,一举起瓦筒般粗的胳膊,顺手就夺下了何胡氏手里的藤鞭。何胡氏没想到他这般粗鲁,吓得倒退了几步,嘴唇都白了。周炳高声对胡杏说:“起来!不要哭。你没有外国人做你的干老子,又没有厅长、局长做你的父兄,你哭给谁听?站起来,把你的二姑拉到警察署去,问问他们,看如今养丫头还算不算犯法!”何胡氏听说要到警察署,更加没主意了,早就有旁边那些自以为好心肠的闲人,纷纷进行劝解。周炳不管这些,一手拉了胡杏,往西门口的警察署走去。警察署里面有一个弯腰驼背,一根胡须都没有的老人家接待了他们。胡杏不敢说话,周炳就不管三七二十一,也不管他是什么官、什么职,一口气把刚才的情形讲了一遍。那弯腰驼背的老人家戴着一个非常巨大的黄铜眼镜,一面听,一面用毛笔在一个厚本子上吃力地写着。大概写了二十来个字,周炳就讲完了。那老人家停下手,从镜框上面瞅着他问道:“你姓什么?叫做什么?男的还是女的?住在哪里?做什么生意?”问一样,填一样,后来又问:“你是她的什么人?”周炳答道:“我是她的邻居。”那老人家用怀疑的腔调重复了一句:“邻居?”跟着就把那管只剩下很少几根毛的笔放下来了。胡杏看见那种情形,连忙接上说:“他小的时候在我们乡下放过牛,跟我的亲生哥哥是一样的!”那弯腰驼背的老人家笑了,说:“好,好。”随后就掏出一个纸包,卷了一根又粗又大的生切烟。他一面擦洋火点烟,一面继续往下问:“她的主人家还有些什么人?有别人动手打过她没有?她偷过主人家的东西没有?她打烂过什么东西没有?她和别人打过架没有?”胡杏连忙分辩道:“哪里有过那样的事儿!我不偷吃,不打架,不偷钱,不吵嘴,到他家快两年了,连一个匙羹也没掉过下地呢!”周炳说,“她家有两个少爷,都打过她。那大少爷本来参加罢工委员会工作的,后来当了工贼,到教育局里当什么鸡巴科长去了。她紧隔壁住着一家姓陈的,也出了一个工贼。陈家那个少爷原来也是罢工工人代表,后来破坏了罢工,给红毛鬼子当了洋奴了!”那弯腰驼背的老人家很感兴趣地听着,一面点头、一面说:“哦,原来这样。原来这样……”最后,到他觉着案情已经全部明了,没有什么可以再问的了,就对周炳和胡杏说:“这样就行了。你们回去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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